桃江四中肺结核后遗症:尖子生成绩变差 有的父母脱产
“药物的副作用带来嗜睡、膝盖骨疼、耳鸣。被改变的还不仅仅是他们的身体,曾经优异的成绩、同学间的情谊以及和睦的家庭关系,现在都被肺结核一一击倒了。”
文 | 俞筱
编辑 | 冯翊
舒佳说自己像中邪一样,时常半夜惊醒。黑乎乎的房间里,意识逐渐清晰,随后陷入迷惑:“为什么要得这个病?”“为什么别人都在教室里上课,自己只能在家里蹲着?”想着想着就哭了。
6个月前,她坐在湖南省桃江四中364班教室里备战高考,随后一场结核病袭击了这个拥有近百名学生的精英班。据湖南省卫计委去年11月24日的疫情通报,桃江四中共报告肺结核确诊病例81例,疑似病例7例,大多数感染者是舒佳的同班同学。
4个多月过去了,有的学生复学,有的仍在治疗,有的复查多次,没有明确结果。健康达到标准的学生被分到“小班”复课,剩下的则安排在家进行远程视频学习。据桃江县政府官方网站3月21日发布的信息,截止3月19日,已有59名学生返校就读,4人住院治疗,6人休学治疗,8人可复学未返校,1人复查。
药物的副作用带来嗜睡、膝盖骨疼、耳鸣。被改变的还不仅仅是他们的身体,曾经优异的成绩、同学间的情谊以及和睦的家庭关系,现在都被肺结核一一击倒了。
湖南桃江四中正门。图/俞筱
“书放在那里,又搞不懂它”
2月24日,桃江四中开学。傍晚六时,科技楼的“小班”外,刚拖过的地面湿漉漉的,前后门各放了一只蓝色圆桶,里面铺着白色石灰,方便学生咳痰。
教室里,只有23名学生在前排埋头复习,后面空荡荡的。数学老师当值。作为班主任,数月前,她也感染上结核病,被诊断为“阴性”,确定不会传染后又重新回校。
拿到复学证明的孙怡没有立即到“小班”复课,她到附近的出租房里收拾东西,微信群的消息提示音此起彼伏。这个“结核大部队专属唠嗑”群里,集中了多数患病学生,他们互相询问着开学情况:“好多今天都去学校了吧?”“上晚自习了吧?”
次日上午的数学课,孙怡上得有些“懵”,老师问谁没有听懂,六个同学举起手,其中包括她。课间,她喝了口水试图清醒一下,走上讲台再次听老师讲解题目时,才发现自己忘了。以前,这对她来说只是一道特别简单的题。
“小班”大部分人没能进入学习状态。以前活跃的课堂变得很安静。
因为患病,“小班”学生有一些特权:早上晚一小时到校,晚自习提前一节课下课。即便如此,天冷时,多数同学依然不能按时到校。一天早上,何辉踩着铃声快步走,以为自己最晚到,进了教室,空无一人。有时赶上身体复查,教室里只剩5人。
复学的第一天,孙怡7点钟就到“小班”教室了,这是她患病后为数不多的一次早起。两个月里,药物的副作用让她每天能睡16个小时。每天早晨7点半,母亲挤出红色圆形小药丸,扶起女儿,将药丸放入张开的嘴,孙怡一口吞下,倒头接着睡。
醒着的时候,她会打开远程教学视频,听老师讲课。因为设备不好,声音和画面有时会被卡住,老师的手定格在半空,被同学截下做成表情包。黑板上字迹模糊,“哪张试卷讲到什么地方,上哪一门课都不知道。”
“就感觉书摆在那,又搞不懂它”,孙怡“啪”地一声合上电脑,用笔在草稿纸上,来回用力画横线,纸张被划破了。
2月26日中午,部分复课同学回到“小班”教室午休。图/俞筱
好朋友舒佳还没有去复查,复学时间遥遥无期。房间里的书桌上,历史三合一的教程已经落了灰。拿到试卷做题,第一道选择题就卡住了,“宋明理学”一章里的人物、事件、思想在脑子里乱成麻。“明明是在最紧张最刺激的时刻,马上就要高考了,就突然一下子,把所有的事情都给搞乱了。”
“我都已经有九个月没有去学校了。”去年7月查出结核病后,郭莹一步也没有踏进学校。她受药物的副作用影响很大,身体出现起红疹、发高烧等过敏现象,只能用二线结核药。如今,药物又引起耳鸣等新的副作用。
那是一种类似捕鼠器灭鼠时发出的声音,当周围安静下来,“嗡嗡”声就会响起。晚上,郭莹被吵得无法入睡,心里想着“高考英语听力的时候怎么办?”“这个暑假,大家都考上大学,只有自己复读怎么办?”
患病前,数学是郭莹的强项,在班里排名前几。年前,她试着做期末数学卷,一些简单的公式都已经忘了,只拿到90几分,满分150,原先比她数学成绩差的同学,因为没有生病,拿到120多分。她“有点不开心”。
卷子是“帮扶老师”送到家里的。舒佳已经不想再碰,她觉得自己没有做高考题的实力。“这个题目思路从哪里开始?为什么要这么做?为什么会做错?”最初,她试着做过两次,被一系列难题困扰,一气之下把试卷揉成一团,丢到垃圾桶。
桃江县政府3月21日发布信息称,从年前模拟考试成绩来看,大部分学生成绩未受大的影响。但该班学生张芯告诉《后窗》,包括她在内的多名同学认为这不符合事实。
一张364班年前(今年2月初)期末模拟考试成绩表显示,该班有11个学生挤进了全校前20名。但张芯说,这11名同学中,她只确信3人患病,其他人都在原班学习,舒佳也证实了这一点,她和张芯记得,一些原本成绩排在全班中上水平的同学,不仅退居中下,还排在了全年级百名开外。
“如果他们没有得这个病的话,肯定会考得更好。”张芯说。
“同病相怜”
孙怡在学校附近遇到了原班同学,她笑着打了声招呼,对方仰着脖子,看了一眼,没说话。患病后,她曾想和要好的朋友出来见面,约了十几次,对方都没有回复。
提及原班同学,舒佳说,“我们不太一样了,那么久没有联系,疏远了。”
一切变化或可溯源至那次微博曝光事件。被检查出结核病那天,舒佳趴在同学肩膀上哭泣,豆大的冷汗从脸颊旁滚落,打湿了同学的衣服,她看见很多被查出患病的同学在张嘴,却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,一小时后才缓过来。几天后,爷爷也被查出疑似肺结核,舒佳感到事情还影响到了家庭。
孙怡看到自己的同学发微博曝光了疫情。事情引发媒体关注后,桃江四中集体放假。有学妹质疑“现在高三这么紧张,放什么假呀?”质疑“为什么他们闹事要给我们放假?”“要把四中搞毁吗?”一开始,舒佳也会为此大哭,一条条回复争议,发朋友圈长文解释,“你们知道一星期输大姨妈量的血是什么感受吗?”
班级微信群里曾猜测谁带头曝光,班主任说“我们都知道是谁带的头”,然后当众说出了两个名字,“两个人专门带头搞鬼”。同学议论纷纷,有说班主任不对的,也有赞同的,“有道理,感觉他们这些年读的书都白读了”。
孙怡属支持曝光的一方,她退出了班上所有的微信群。得病之前,她俩没有太多交流,后来一起住院,做检查,在一起的时间长了,“同病相怜”。她们又一起报了吉他课。每天睡前,舒佳都会练习半个小时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或者《滴答》。
校外的吉他课上,二人隐瞒了结核病的事,老师看了新闻,猜到可能是她们俩,问了一句,孙怡和舒佳承认了,老师反倒埋怨她们,不把他当朋友,还去买零食哄她们开心。
364精英班大班后门,张贴着“晚卧夜半,梦别星辰”。图/俞筱
对同样患病的同学,孙怡很亲近。一个同班同学从她的班级转到普通班,后来检查出结核病,会传染。她拥抱了对方:“传染怕什么?你是从我们班转出去的。”
舒佳的父亲曾联合三名家长,将校外的辅导老师请到家里补课。原本就熟悉的四个同学聚在一起,没觉得与以前有什么不同。
去年10月,邓洁复查后回“小班”上课,但他的学习状态并没有变好。对他来说,生病给了自己不想学习的借口。“好多人得了,他们也没怎么学习”,他成绩中等偏上,偶尔考过前几名,“就觉得反正我们是一样的”。这次期末考试,“大班”那些没得病的成绩差的同学,考得比他还要好,他觉得自己“真的很堕落”,现在他将高考的目标调低,以前是一本以上,现在“二本就可以了”。
孙怡已经不期待回到原来的班级了。“以前觉得和他们一样,现在和他们不一样了。”她宁愿自己当时没有进入尖子班,至少能躲过这一劫,顺利参加高考,“很羡慕他们,都挺幸运的。”
休学半年,即使病情已无传染风险,她仍打算另外租一间房与同学分开,“因为这个病有潜伏期,万一查出来不太好。”
“女儿为这个病吃药,像变了一个人”
舒佳会莫名其妙地在沙发上呆坐一天,有时饭吃到一半,想着“我为什么不死了算了”,把碗撂了就走。
查出得结核病那天,她心想“完了,高考考不了了”,从深圳赶回来的父亲舒林安慰她,“考试什么的没关系,迟一年就迟一年,反正你的年纪也不大是吗?”
但一天半夜,舒佳听到隔壁房间里有咳嗽的声音,她推开房门,整个屋子笼罩着烟雾,烟灰缸里塞满烟头。她才知道,一到半夜,父亲就在这里抽烟。
舒佳得病后,家人不再提高考、学校、病情,话题变成“想吃什么”“想去哪里玩”,她感受到家人在努力迎合她,父亲也会与她谈心,“你以后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?因为这些事情要改变些什么?”
“女儿为这个病吃药,像变了一个人。放下不管不行,只能陪着她,开导她。”舒林整日胡子拉碴、眼神恍惚。从深圳赶回家后,他没有再去工作,守在孩子身边,瘦了30多斤。
前段时间,舒林听说364班一名同学,家人为吃药的事情唠叨了几句,他就把一星期的肺结核药,一次吃下。两个小时以后才告诉母亲:“我会死,死掉算了。”母亲知道后立马打120急救,送到医院去洗胃抢救。舒林害怕女儿也做出傻事。
364大班教室里,贴着高考的标语与倒计时。图/俞筱
生病后,郭莹经常与父母发生冲突。母亲总是叫她喝水,她觉得烦,叫她搞学习,她不从,又吵。她不想去医院闹脾气,母亲大声说:“我就想把你的病治好,等我死了以后我管都不管你!”即便检查结果已经呈阴性,不具传染性,母亲依然紧张,妹妹回来时,嘱咐她,别跟妹妹隔太近。
很多家庭正在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改变。发病初期,孙怡的父母正打官司离婚。最初,父亲三天两头不回家,她一度觉得是自己的病让他躲着,后来他们向她坦白,感情破裂了。父亲指责孙怡得病是因为母亲照顾不周,两人吵得很凶。一天早上,孙怡听见厨房传来摔碗的声音,她看见母亲将煤气罐拖上楼,反锁房间。她赶忙拿钥匙开门,关紧液化气阀门口。
每天早上,母亲拉着孙怡会在县城的河堤上散步,“有风特别宽敞,特别舒服。”在老家的时候,很多邻居见她会笑嘻嘻地打招呼,还未走远,她就听到了背后的议论:这个病以前是治不好的,会影响结婚生子。现在搬到了县城,路上没人认识她,她觉得很好。
亲戚面前,孙怡也感受到不一样的待遇,三岁的小外甥曾和她很亲密,生病后,她知道要保持适当距离,但亲戚觉得,“这个距离太近了”,把小孩拉开。孙怡很难过,更不愿意出门了。
一些同学的家长,在孩子生病后,辞职在家照顾。舒佳家里只靠母亲一个人工作支撑。“我们大部分都是一个独生子女,一个女儿带这么大,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了,抱很大的希望,他们又是一个重点班,搞成这个样子。”舒林说。
“热血沸腾了一下”
“闻鸡起舞,晨起拼搏”“泼墨激昂,争分抢秒”,2月27日,桃江四中校园里拉起了两条迎战高考的红色横幅,进行百日誓师。364班68人到场,至少还有三十多位学生缺席。
他们穿着灰蓝相间的校服,排成四个小列队。孙怡是班级的领誓人。宣誓完毕,全校为这个班级鼓掌。然而,孙怡内心并没有太多波澜,“好像不是自己的高考”。
高考倒计时一百天,桃江四中高三全体学生在篮球场上召开“百日誓师大会”。图/俞筱
一些家长在寻找该为孩子负责的人。疫情曝光后,有的家长讲,孩子在学校感染的,学校得给我负责,疾控得负责。一个原本温和的父亲拍了桌子,“气死了,气死了”。
舒林等家长去镇、县级、市、省里反映情况,追问孩子的病情和学业怎么办。一些家长聘请了律师,请求政府公开信息。
半年多过去没有结果,有些家长已经放弃,“孩子每天吃近百粒药,你还要怎么去维权?”郭莹的母亲说,她感觉母亲已经有些神经质了,有时说着话,母亲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。
比起孩子能不能参加高考,她更在乎把孩子的病治好。
张蓉没有参加这次誓师,她是班上为数不多已经停药的人。农历初八,她拿到自己的检查结果,“基本治愈,可以停药”,感觉就像考上了985、211大学,“世界上没有比我更幸福的人了。”那天,她和妈妈去长沙太平街吃了“糖油粑粑”庆祝。但母亲不愿意孩子去“小班”复课,怕再感染。张蓉便选择休学在家,跟着学校里的远程教学视频学习。
在同学中,舒佳年龄稍大一些,她有时会去开导别的同学,“自己不比别人差一些什么,只不过倒霉了一点,不能怪自己,也不能去怪任何人。”她发现自己适合倾听,将高考志愿由中医改成湖南师大心理学专业。
很多“小班”的学生准备搏一把,舒佳对孙怡说,“每天作死地搞学习,搞不好还能考一点好成绩”,孙怡当时感到“热血沸腾了一下”。
对于即将到来的高考,舒佳并没有把握。3月10日,诊断结果显示,她的肺部仍有一处空洞,需要再服结核药一年,高考不得不再推迟一年参加。但她不想再虚度时光,将家人一起拉入深渊了。这两天,父亲舒林熬了一大碗润肺功能的草药,她配合着一口气喝了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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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月26日,364大班在上语文课,到场44人。图/俞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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